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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今后的中美关系定位,李成在华盛顿接受《凤凰周刊》专访时表示,一方面应以新型大国关系为基调;另一方面,构筑稳定双边关系则需要彼此都进行相应调整。本文原载于《凤凰周刊》总第634期。
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中国议题可谓美国知名智库布鲁金斯学会的重中之重。为了能让美国政界、学界、华尔街精准把握中国政治以及中美关系,布鲁金斯推出中共十九大主题交互主页,分类解读焦点议题,例如常委人选、台湾议题、中国军队改革、习近平第二任期的经济团队等等。
作为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李成更是撰写了关于十九大和中美关系的一系列报告。11月2日,李成、李侃如、杜大伟和芮孝俭等中国问题专家齐聚布鲁金斯,共同就中国新领导团队以及习近平第二任期中美关系的走向展开讨论。对于今后的中美关系定位,李成在华盛顿接受《凤凰周刊》专访时表示,一方面应以新型大国关系为基调;另一方面,构筑稳定双边关系则需要彼此都进行相应调整。
美中关系将进入新时期
凤凰周刊:经过多渠道的沟通筹备,中美两国领导人在一年内实现互访。您如何评价此次访问?
李成:今年4月的中美元首海湖庄园会晤后,美国国内政治发生了很多变化,包括对总统特朗普本人的批评,俄罗斯干涉美国总统选举的调查,总统内政外交出现的问题以及总统团队变动等等,都很有戏剧性。在这种背景下,曾有人建议特朗普没必要访问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但他力排众议,坚决兑现他当初的访华承诺,并做了一定准备工作。这是好事情,说明特朗普对美中关系的重视。尽管我对他的有些政策看法上有所保留,但他坚持访华是积极的举措。
凤凰周刊:您如何看待这次出访的成果?
李成:收获非常大,特朗普对中国的感性认识非常明确表达出来,无论是在正式场合表达对中国领导人的感谢和对中国的好感,以及在推特上表示他和妻子不会忘记中国人的款待。这种对中国的感性认识会提升到他对中国的战略性合作,包括军队间合作,这是很大转机。
当然,美中会在某些议题上有不同意见,但他作为最高领导人会在关键时刻对官僚体系提出重新认识中国的战略性思考。希望特朗普在未来更多强调与中国合作,包括在有争议问题上管控分歧,将两国合作提升至新高度。
另外,这次特朗普拿下2535亿美元的大单,涉及能源、航空等很多领域,这是其前任不曾有的。他回国后会反复强调这个大单的意义,这也会在美国商界产生很大影响。这仅仅是开始,因为美中两国市场都很大,潜力也很广,这种经济合作成功会不断体现出来。正如习近平主席强调的“把蛋糕做大”,中国的服务业和环保项目对美国企业而言有很大市场,这会提升美国企业家以及华尔街对中国的信心。
总而言之,这次访问充分体现出中国人对特朗普和美国人民的尊敬,亦体现出中国领导人和外交团队的智慧。美中关系将进入新时期,尽管有不同声音,但美中关系又回到正轨,这次访问堪称元首外交的成功典范。
美中关系将进入新时期,尽管有不同声音,但美中关系又回到正轨,这次访问堪称元首外交的成功典范。
凤凰周刊:特朗普出访前的10月25日,中美两国领导人应约通话时,特朗普祝贺十九大胜利闭幕。自从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两国领导人多次通话。您如何看待两国领导人的这种沟通以及紧密的个人关系?
李成:沟通太重要了。我想中方准确把握了特朗普的性格特点,因为如果能和特朗普搞好关系,应该会给中国领导人更多的自信。虽然竞选时特朗普用重话批评过中国,并在上台时与蔡英文通话,这都是他有意为之,因为他要给美国民众一个定位,即对华强硬,从而为日后改变对华政策制造战略定点。另一方面,通过强硬举措,可以使其在对华谈判时有更高筹码。
以往中国对外部门打交道比较僵硬,没意识到外国政客讲这种话的受众是谁和目的是什么。我想现在的中国领导人对此把握准确,良好应对特朗普表明中国在与他国外交时变得更全面、更有洞察力,也更重视对国内与国际政治相关性研究。外交是内政的延伸,随着对对方的了解逐渐扩大,美中两国在这方面的认识会好很多。
凤凰周刊:除了频繁通话,两国领导人也带来不少实质性成果。例如,海湖庄园会晤时,双方同意共同构建四个新对话机制,如何评价新对话机制的进展?
李成:从海湖庄园会晤到特朗普访华,7个月的时间里,四个对话相继举行,有些对话成果显著,有些对话双方不一定能立刻达成一致,但这些对话都是为了最高层的下一次对话做准备。以往共有100多个机制,其中有些机制已不复存在,这四个新机制将最重要的四个板块进行加强。特朗普反复强调,不是为谈而谈,而要注重成果。虽然数量上有所缩减,但如今双方更重视成果。这四个新机制也使双方更聚焦在两国关系最重要的内容,比如网络安全和执法方面,以往涉及很少。新对话机制将这两个议题提升至如此高度,是很正确的。
不应过分期待特朗普提出对华新概念
凤凰周刊: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阐释的外交理念对中美关系会有何影响?
李成:我感触比较深的是他所阐述的世界格局的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之中。他洞察到中国国内以及国际社会变化,这样的崭新思路由中国最高领导人提出,体现了中国务实的应变能力。在讲到中国国际地位变化和国际关系时,他的阐释也非常平衡,一方面,他讲到随着中国国际地位在改变,中国在全球治理中作用也在加强,他尤其强调中华文明的伟大复兴。另一方面,他清醒认识到中国在长时间内还是发展中国家,很多矛盾亟待解决。
习近平在很多场合讲到过中美关系的重要性,反复强调这是最重要的双边关系,因为在中国未来的发展过程中,能够且有能力阻拦中国发展、或能与中国产生全面冲突的应该只有美国。但同时他也强调,有一千个理由把中美关系搞好,这是很重的话。他所提出的新型大国关系,其实主要是讲美中关系。
十九大后,习近平与美国著名企业家会面和特朗普访华,能够让中方更加清晰全面地将十九大的成果、中国政治经济走向以及新时代意味什么等内容与美方各界沟通,这是精心安排的一个过程。
凤凰周刊:特朗普本人及其团队是否接受中方提出的新型大国关系概念?他本人对此是怎样的一种态度?
李成:特朗普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因此可能不会以某个概念来看问题。当中方提出新型大国关系时,美国不能明确接受这个概念有多重原因:首先,美国不喜欢自身的外交政策被他国定位;其次是怀疑其中有陷阱。比如要将美国与其盟国的关系搞糟。但我认为,仅从文字上理解,不冲突、不对抗以及合作、互相尊重和双赢,这些都是对的。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概念。而在特朗普看来,美中关系这么重要,不是什么圈套的问题。
奥巴马时期美国曾很接近于接受这个概念,特朗普目前尚未提及这方面内容,期待此次访华能否在此有所突破。此外,中国有些舆论认为,特朗普在国内焦头烂额,能否完成任期是未知数。美国国内的确有很多戏剧性变化,但不能排除特朗普获得成功的可能。
凤凰周刊:历届美国总统都会就对华关系提出自己的概念,你认为特朗普将会提出怎样的概念?
李成:我认为不应该在这个问题上有太大期望。即便此次访问没有明确的说法,也可能会有一些即兴、看上去小但却有影响力的事情。这种可能不是有备而来,而是即兴的,反之那种准备好的,效果却可能大打折扣。访问本身就很重要,虽然可能没有战略定位,没有在大学或其他场合的正式演讲,但对美中两国人民友谊有促进和象征意义以及可以回味的一个事件、一句话、一个举动、一个镜头……也许同样可以起到相近的作用。
特朗普对华经贸政策处于不断变化中
凤凰周刊:经贸问题是此次特朗普出访中国的主要关切,您认为中美产生经贸摩擦的根源是什么?
李成:不管谁做美国总统,经济议题上美国各界都对中国有一些批评。但把现在和上世纪90年代中国的投资环境相提并论是不恰当的。如今中国企业已经壮大且市场已经成熟,中国对环保也越来越重视,这与1990年代的投资环境完全不同。所以中国也会抱怨,我给你们这么好的条件和优惠政策,怎么还被指责?
而随着西方国家经历经济结构性调整,这个困难时期,美国中产阶级在萎缩,而中国中产阶级在壮大,你怎么让西方人相信,中国是吃亏的?这种情况下,中方同样要换位思考,不能总认为所有美国企业都在中国拿好处,一些企业拿到好处的同时,另外一些则在遭遇困境。
凤凰周刊:这种情况下,应当如何解决贸易摩擦?
李成:美中两个市场很大,很多地方是互补的。比如中国服务业需进一步开放,中国内需增长完全符合美国利益,中国对公共卫生和环境重视也符合美国利益。另外一些企业在中国遇到困难,因为其本身优势已不复存在。如果从更高的高度看,将“蛋糕”做大,应该是双赢的,否则就不是公平贸易了,也不是经济全球化成因了。通过比较优势,可以使大家都获益。
困难之处是,两个国家都在经历痛苦的结构性变化,而且两国政府应该告知民众,双边贸易继续开放和对知识产权重视都很重要。未来美中关系的难点可能是人民币和美元关系,但这不是立竿见影的问题。
随着中国经济进一步强大,这种矛盾迟早会发生。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还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应当用互补因素来驱动这个关系——因为谁也不想对方经济完全出问题,谁都希望从对方经济走向上得到进一步开放。目前中国企业很想在美国进一步发展,但美国的一些法律条文阻拦中国企业发展,特朗普可以在这个问题上起作用。
另外,我注意到,特朗普的对华贸易和经济政策同样处于变化之中,在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共经历三个时期,每次由一个内阁成员主导,而这个阁员的偏爱和政治观念也影响着美中关系。第一阶段是财政部长姆钦主导,强调金融开放,评估中国是否操纵货币等问题。第二阶段,在几个月后转移到商务部长罗斯主导,当时批评中国搞钢铁倾销。第三阶段就是启动“301调查”,由美国贸易代表莱特希泽主导,主要批评中国知识产权问题以及对美国企业伤害。
由此可以看出,特朗普不断在寻求对华定位,但并没有形成自己的一套理念。这其中产生很多困难,但也带来很多机会,因为特朗普是商人,他深知商人想的是什么。在我看来美中最终都要妥协让步,如果连美国企业家都失望了,对于两国互信的伤害以及带来的损失要远超保守主义带来的益处。
美中两国都应经历心态上的调整
凤凰周刊:朝核问题是此次出访另一个重要议题。中美应如何在朝核议题上加强合作呢?
李成:就朝核议题而言,中国领导人从来没和美国有现在这么多的合作:从联合国决议,到指责并在经济上制裁朝鲜,以及在国际场合对美国在这个议题上的态度变化,再加上将朝鲜半岛无核化而不是稳定作为最重要考量,这都是对的。美中在这个问题上有很多共同点,因为如果出现冲突,对亚洲乃至世界都是很难想象的灾难。中国首当其冲,其最大的风险是核武所造成的不稳定。
不过,美中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不一致的地方。首先,中国对不使用武力有更多重视,并非百分百反对;其次,中国对经济制裁有效性持怀疑态度,中国深知经济制裁成功案例很少。以前西方对中国制裁作用很小,也许为数不多有效的案例就是制裁南非。
凤凰周刊:特朗普上台以来,这一年里中美关系是怎样的发展趋势?中方一些人认为,特朗普的对华政策实际上要好于前任。
李成:美中关系身处变化多端的环境,有时不能简单以好坏衡量,而是应该考量新的变化因素。这种变化中,虽然有一些波折和干扰,两国领导人始终确保美中关系不脱离轨道。
我认为不能简单地说特朗普的对华政策就好于奥巴马。虽然特朗普最近讲了很多有关中国的好话,但实际的运作过程中,也有很多困难,最大问题是他缺少一个良好的协调机制,这与奥巴马的情况很不一样。此外,奥巴马与媒体关系较好,特朗普则非常不好,这也给美中关系的发展带来不少障碍,因为国事访问最终需要媒体传播和评估,如果媒体戴了有色眼镜,就很难那么顺利。不过,尽管困难重重,两国领导人还是把握关键,更多意识到两国关系合作大于冲突,互相尊重要大于指手画脚品评对方,这是值得称赞的。
从民间层面来说,随着中国国际影响力的不断提升,西方一些人对中国领导人有误解,对中国政治也会有批评。如何改善,就如中国领导人自己常讲的,将自己国内事情做好,同时更有效解释发生在中国的事情。
凤凰周刊:美国国务卿蒂勒森访华时曾提出,应认真思考如何定义未来50年美中关系。您觉得未来50年,中美关系将是怎样一种前景?
李成:讲50年是从长期角度看,蒂勒森这么说应该是为了下一代考虑吧。作为世界经济第一和第二大国,这样的考量是对的,但谁也无法预测未来50年,因为世界形势变化多端,未来几年走向都不好预测。
对于未来,两国领导人应强调,即我们不存在意识形态冲突,虽然在很多利益上不完全一致,但在大方向上——从反恐到全球经济稳定,到气候变化和环保,再加上网络安全、核不扩散以及联合国治安等领域,都是两国的根本利益。因此,一方面要从长远看,为子孙后代考虑双边关系;另一方面,中国与周边地区的关系和美国对外政策出现的一些问题也会影响到双边关系。
现在有一些人用2000年前希腊发生的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冲突来看美中关系,这是很荒谬的事情。现代人类社会已经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一方面,核武可以摧毁世界无数次,另一方面,全球经济如此紧密联系在一起,怎么可能和当时两个希腊城邦的抗争同日而语?这样思路的存在反映出很强的冷战思维。但不可否认,当一个新兴国家上升,既有主宰国肯定要经历心态调整,美中两国都应经历这种调整,而从最高层互访到民间交流则是保持沟通的最好方法。
本文原刊发于《凤凰周刊》总第634期
Comment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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